1981年的蝉鸣比往年更聒噪些,我攥着县城高中录取通知书,站在公社供销社的柜台前,玻璃柜里的上海牌手表正随着秒针跳动,在七月的阳光里泛着哑光的银白。父亲从中山装内袋摸出一个塑料钱夹,打开后露出五张大团结,售货员用镊子夹起那块表时,金属表链碰撞的脆响,像极了那天最清亮的蝉鸣。
表盘上的“上海”两个字是烫金的宋体,在阳光下透出细碎的光芒。表壳边缘有圈细密的纹路,据说是防刮花的设计,但我总爱用指甲去抠那些纹路,仿佛能从中数出父亲在乡下收购生猪奔波在路上的岁月。
高中教室的早读课上,坐在后排的同学会悄悄戳我后背,我便把袖口往上卷一卷,让表盘贴着课桌,秒针划过刻度的“沙沙”声,混着郎朗书声格外清晰。
冬天骑车时,我总把戴表的左手缩进棉袄袖子里。有次路面积雪打滑,车把猛地一歪,我下意识用左手撑地,表壳磕在冻硬的路面上,划出一道月牙形的伤痕。那天放学回家,我对着镜子反复转动手腕,看那道划痕在灯光下忽明忽暗,晚饭时连扒饭都没了力气。父亲看出我的沮丧,默默把手表拿去修表铺,老师傅用细砂纸打磨了一番,但划痕仍在。父亲说:“戴久了的表,总得有点自己的记号。”
大学报到那天,我换了一条崭新的表带,把有裂纹的表壳也换成了新的。宿舍里有位东北来的同学,戴的是瑞士进口的机械表,表盘比我的上海牌小一圈,表带是深黑色的牛皮表带。我们偶尔会比着看时间,他的表走时更准,我的表每天会慢二十秒,我每天睡前把时间拨快二十秒,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,就像父亲总在我睡前往暖瓶里多加半瓢热水一样。
展开剩余50%参加工作第一年的冬天,手表突然停了,我急忙送去修理。修表师傅打开后盖,说机芯里的发条断了,零件早就停产了,只能试着修修,看能否凑合用。我揣着罢了工的手表回到家,在台灯下看着静止的指针,突然想起父亲送我上大学时,他袖口露出的旧上海牌手表,表盘已经磨得发乌,却比任何钟表都让人安心。那天晚上,我把手表放在枕头边,仿佛又听见父亲的脚步声,从楼道尽头慢慢靠近。
结婚时,爱人送了块崭新的电子表,数字跳动时没有任何声响。我把上海牌手表用红绒布包好,放进樟木箱的底层。有次搬家翻出来,指针已经锈得发涩,但转动旋钮时还能在表盘上移动。儿子指着表盘上的划痕问:“爸爸,这是什么呀?”我说是冬天摔的,他便用彩笔在划痕处画了朵小花,颜料渗进表壳的纹路里,像给旧时光别了枚新胸针。
去年整理老屋,在樟木箱里又见到了它。表链上锈迹斑斑,表盘的金色字迹褪成了浅黄,唯有“上海”两个字还能辨认。上弦时,机芯发出“咔哒咔哒”的轻响,像位老人在低声絮语。我把它贴近耳边,秒针走动的声音穿过四十多年的光阴,突然和记忆里高中教室的电铃声重合——原来有些声音,从来不曾真正消失,就像父亲递过手表时,掌心的温度,永远停留在1981年的夏天。
如今它被放在书柜的玻璃罐里,阳光好的午后,会有光斑透过表盘,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子,像谁的手指在轻轻叩响时光的门。那些被它计量过的日子,都随着嘀答声,酿成了生命里最醇厚的酒。或许手表的意义从来不止于计时,它是父亲把日子掰成秒数递给我,而我接过的,是一整个沉甸甸的人生。
白建平(岢岚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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